茶室的光线来自一盏纸灯,在榻榻米上投射出一个昏黄的光圈。
付成跪坐着,姿态标准。
周展聪跪坐在付成身边,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在用力,额角已经有汗珠渗出,顺着脸颊滑落。
他不是因为姿势难受,而是因为紧张。
纸门被拉开,没有发出一点声音。
一个老人走了进来,老板娘在一旁搀扶,但老人的脚步很稳,并不需要那份力道。
老人穿着深色的和服,头发全白,梳理得一丝不苟。
付成确认,这个人不是藤原敬三,也不是之前见过的任何一个霓虹企业的高管。
这个老人身上有种常年发号施令才能养成的气度。
“付君,初次见面。”
老人开口,是一口标准到让周展聪都感觉意外的中文,还带着点京城的腔调。
“我是木户,木户光政。一个关心我们两国未来的退休老头。”
周展聪的呼吸停顿了一下。
木户。
这个姓氏在霓虹,无论是在商界还是在政界,都意味着巨大的能量。
“木户先生,您好。”付成只是微微躬身,没有站起来。
木户光政对老板娘挥了挥手,女人立刻躬身退下,将纸门轻轻合拢。
老人亲自拿起茶壶,为付成和周展聪面前的空杯注满茶水,动作熟练,茶水注入杯中,没有溅出半分。
“付君在东和公司说的话,我听说了。”木户光政将一杯茶,用手指推到付成面前。
“‘家再穷,也不能卖锅’。这句话很有骨气,是你们华夏人会说的话。”
木户光政端起自己的茶杯,却没有喝。
“但付君有没有想过另一个问题。如果邻居的房子起火,火势很大,马上就要烧到你家。你是选择抱着你的锅,在自己的茅草屋里等着一起化为灰烬,还是选择先帮邻居把火扑灭?”
付成端起茶杯,热气扑到脸上,付成没有做出任何回应。
“我们霓虹国,现在就是那个房子着火的邻居。而那场大火,已经从大洋彼岸烧了过来。”
木户光政放下茶杯,目光落在付成脸上。
“美利坚不会允许任何国家,在科技上挑战它的位置。我们已经感觉到了,那个《广场协议》正在他们的国会里讨论,第一个目标,就是我们引以为傲的汽车,第二个,就是半导体。”
“他们今天可以用贸易逆差当武器,逼迫我们签下协议,收割我们三十年的积累。明天,他们就能用同样的手段,去对付下一个追赶他们的人。”
“我们倒下了,下一个,就是你们华夏。”
木户光政的声音很平静,象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。
“我们两个国家,争斗了两千年,也互相学习了两千年。但现在,我们有了同一个对手,一个更强大的对手。”
木户光政的身体微微前倾。
“所以,我今天来,不代表东和,不代表索尼,也不代表任何一家公司。我不是来收买你付成这个人。”
“我是想提一个建议,一个关于我们‘亚洲人’未来的建议。”
“我想邀请付君,成为我们霓虹国产业战略的‘影子顾问’。”
周展聪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。
这个提议,比之前铃木雄一开出的所有条件加起来,都要可怕一百倍。
“你不需要来霓虹国。你留在你的大学,继续你的研究。我们给你你想要的一切。”
“你需要设备,缺一台光刻机?三个月后,一台全新的尼康光刻机会出现在香港的某个仓库里,等着你的团队去接收。”
“你需要资金,缺一百万美元?明天,一个在苏黎世银行开设的匿名账户里,就会存入这个数目的现金。”
“你需要人才,缺一个顶级的工艺工程师?我们可以安排我们的工程师,以‘志愿者’、‘技术交流学者’的身份,去华夏,去你的实验室,听从你的调遣。”
“我们只有一个要求。”
木户光政伸出一根手指。
“把你那些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想法,那些天马行空的构思,与我们共享。”
“这不是收买,付君。这是一场合作。一场为了亚洲的科技,不被西方彻底锁死的自救行动。”
木户的话,每一个字都敲在周展聪的心脏上。
这是一个阳谋。
一个几乎无法拒绝的阳谋。
它把个人利益,包装进了国家、民族、乃至整个亚洲未来的宏大框架里。
周展聪甚至觉得,如果付成站在这个角度去考虑,答应下来,都合情合理。
周展聪拼命用膝盖去碰付成的腿,想提醒付成,这里面有陷阱,巨大的陷阱。
付成沉默了。
茶室里,只有茶壶里热水沸腾的咕嘟声。
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,久到周展聪的手心全是汗,他觉得付成一定是被说动了。
付成终于放下了手里的茶杯,杯子和桌面接触,发出一声轻响。
“木户先生,你描绘的未来,很吸引人。”
“我也承认,你说的‘火’,确实存在,而且烧得很旺。”
付成抬起头,目光迎上木户光政的注视。
“但是,你似乎搞错了一个基本前提。邻居失火,一起救火,很合理。但如果一个邻居住的是钢筋水泥的豪宅,另一个邻居住的是茅草屋。豪宅的主人对茅草屋的主人说:‘你来帮我挑水救火,我保证不让你被烧死,以后还分你一碗饭吃’。木户先生,这不叫合作,这叫雇佣,或者说,施舍。”
付成的话,让周展聪的心跳都漏了一拍。
“您说的‘亚洲人的未来’,这个词很好。但在这个未来里,主导者是谁?我们华夏提供‘智慧’,你们霓虹国掌握‘产业’。我们画图纸,你们建大楼。最后,我们是成了平等的股东,还是成了给你们提供灵感的‘大脑农场’?”
“您刚才说,我们两个国家斗了两千年,学了两千年。没错,我们从你们这里学到了严谨和精细,你们从我们这里学走了文本和制度。但有一点,你们似乎没学会。”
付成的声音不大,却字字清淅。
“那就是,一匹马和骑在它身上的人,永远不可能成为伙伴。因为马想要的是草原,而骑手想的,永远是更快的速度和更远的目的地。他们看的,从来不是同一个方向。”
周展聪感觉自己快要不能呼吸了。
付成竟然用如此直接的方式,撕开了对方所有华丽的包装。
木户光政脸上的所有表情都消失了。
他看着付成,看了很久。
那目光里,有惊讶,有欣赏,最后,全部变成了一种无法言说的遗撼。
“真是……可惜了。”
木户光政站起身,不再需要任何人的搀扶。
“付君,你为你自己,也为你的国家,选择了一条最艰难,也最孤独的路。”
“我只希望,很多年以后,你的国家,你的同胞,不会姑负你今天的这份坚守。”
老人说完,拉开纸门,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。
门外的随从迅速跟上,几个人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。
周展聪整个人都软了下去,双手撑在榻榻米上,大口地喘着气,后背的衣服黏在皮肤上,冰凉一片。
“付成,你……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在跟谁说话!你这是在走钢丝!在悬崖边上跳舞!”
付成没有回答。
付成回到自己的房间。
房间里很整洁,被褥已经铺好。
枕头上,放着一个巴掌大小的桐木盒子。
付成走过去,拿起盒子。
很轻。
付成打开盒子。
里面没有信,没有纸条,也没有任何贵重的礼物。
只有一枚棋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