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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章 晨光与告別

清晨的香格里拉还裹著一层薄雾,仁安悦榕庄的藏式屋檐下,铜铃在微风中轻响,像是为即將离去的人送行。

顾临川將最后一件衬衫叠进黑色行李箱,指尖在皮质封面的笔记本上停顿了一瞬——那是养父送的十八岁礼物,扉页的字跡依旧清晰。

他合上箱子,窗外经幡翻卷的声响与记忆里养母熨烫衣服的窸窣声重叠,又很快被高原的风吹散。

酒店餐厅里飘著酥油茶混合青稞饼的香气,藏式矮桌上摆著铜壶,壶嘴逸出的白雾在晨光中蜿蜒。

顾临川选了角落的位置,舀了一勺糌粑送入口中,粗糙的质感让他想起孤儿院早餐的玉米糊。

正低头搅动甜茶时,木质地板传来轻微的震动,一阵橙混著防晒霜的气息飘近。

“我们能坐这里吗?”

声音像浸了雪水的琴弦。顾临川抬头,刘艺菲站在桌边,白色t恤外套了件米白针织衫,发梢还带著洗漱后的湿气。

她身后的助理小橙子瞪圆了眼睛,托盘上的酸奶碗差点倾斜。

“请便。”

他挪开相机包,指节无意识地在桌沿叩了叩。小橙子手忙脚乱地放下餐盘,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,活像只受惊的麻雀。

刘艺菲坐下时,袖口蹭到顾临川搁在桌角的铜镜——老喇嘛送的礼物。镜面在晨光中晃出一道弧光,映得她睫毛投下的阴影愈发清晰。

“你今天没外出拍照?”她掰开青稞饼,碎屑落在藏蓝桌布上,像零星散落的星子。

“吃完早饭回杭城。”他瞥见她指尖沾了点酥油,正用纸巾慢条斯理地擦拭。助理小橙子突然呛了一口甜茶,咳嗽声引来隔壁桌游客的侧目。

刘艺菲递去一张纸巾,目光却落在顾临川手边的《存在与时间》上。书页间露出的菩提叶书籤已经乾枯,脉络却愈发分明。

“香格里拉的风,连书页都能吹透。”她突然说,指尖点了点自己的茶杯边缘,“在江城老家,我常把书晒在阳台上,回来总发现页码被风吹乱。”

顾临川想起她朋友圈里晒的那盆倔强绿植。此刻窗外的雾气正被阳光撕开一道裂缝,光柱斜斜切过餐桌,將酥油茶照得透亮。

“乱了的页码,有时候反而能翻到意想不到的章节。”

他端起甜茶喝了一口,分压不住舌尖的涩,像极了孤儿院那年漏雨的阁楼里,他偶然翻到的半本《国家地理》——那些异国的雪山与湖泊,成了他后来追逐光影的起点。

小橙子的叉子突然在瓷盘上划出刺响,刘艺菲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。“杭城最近天气怎么样?”

她问得隨意,仿佛只是客套,却用勺背轻轻压碎了碗里的奶渣,露出底下絳红色的野莓酱。

“没到梅雨季,断桥的荷现在还没开。”顾临川想起养母总爱在雨天煮龙井,茶香混著水汽,能把灰濛濛的窗景晕染成水墨。

餐桌突然轻微晃动——是小橙子的膝盖撞到了桌腿,她涨红著脸摸出手机假装查看消息。

刘艺菲用指尖將碎发別到耳后,腕骨在晨光中泛著瓷白的光泽。“去年在西湖边参加活动,有个群演小姑娘说,荷最漂亮的时候,其实是雨停前垂著头的样子。”

她顿了顿,“因为那时候的瓣,蓄著整个天空的重量。”

餐厅的人声忽然嘈杂起来,一群扛著相机的游客涌向自助区。小橙子紧张地拽了拽刘艺菲的袖口,眼神不断瞟向那些对准这边的手机镜头。

顾临川不动声色地將铜镜收回口袋,凹凸的镜面边缘硌著掌心——星轨的残影似乎还烙在上面。

“你的伤口”刘艺菲突然指了指自己额角对应的位置。

“结痂了。” 他下意识摸向纱布,却触到已经脱落的疤痕。阳光穿过她身后的玻璃窗,在她肩头投下一小片菱形的光斑,像枚不言自明的勋章。

小橙子再次清嗓子的声音打断了片刻的静默。刘艺菲起身时,针织衫下摆带起一阵微风,吹动了桌角经幡造型的餐巾纸。

“航班不等人。”她说这话时看著窗外,属都湖的方向正升起一架滑翔伞,鲜艷的伞面在蓝天下像一片挣脱的枫叶。

顾临川点点头,將最后一口甜茶饮尽。瓷杯底残留的茶渣形成一个模糊的圆形,像未完成的句號。

当他再抬头时,刘艺菲已经走向餐厅出口,小橙子小跑著跟上,背包侧袋插著的矿泉水瓶隨著步伐晃动,折射出细碎的光点。

酒店前台,藏式掛钟的转经筒指针指向九点。顾临川办理退房时,服务员递来一个牛皮纸信封:“那位女士留给您的。”

里面是一张照片——属都湖畔的晨雾中,一片枫叶恰好落在水面倒影的雪山尖上,背面用钢笔写著“光在裂缝中才有形状”,墨跡还未乾透。

去机场的路上,白色suv碾过碎石,惊起一群红嘴山鸦。

顾临川將照片夹进《存在与时间》,书页合拢的瞬间,香格里拉最后的风从车窗缝隙溜走,只余副驾驶座上那枚铜镜,在顛簸中轻轻震颤,像一颗尚未落定的骰子。

香格里拉机场的玻璃幕墙將高原的阳光折射成散落的菱形光斑,顾临川拖著行李箱走过光斑交错的通道,脚步声在大厅空旷的回声中显得格外清晰。

刚才归还车钥匙时,租车公司的小伙子多看了他两眼——这个客人来时像块冰,走时眉宇间的霜却似乎化了几分。

值机柜檯前,他下意识摸了摸额角已经结痂的伤痕。电子屏显示航班准点,机械女声正在播报京城航班的登机通知。

转身的瞬间,一抹米白色身影撞入视线——刘艺菲站在二十米外的通道口,正低头整理腕錶,米白色针织衫袖口滑落时,露出的錶带是天梭今年早春的限定款,他曾在杂誌上见过。

助理小橙子推著行李车左顾右盼,突然指向他这边说了什么。刘艺菲抬头,目光穿过攒动的人潮,在看到他时微微怔住。

晨光从她身后的落地窗泼进来,將她的轮廓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,像他拍过的那些逆光照片里过度曝光的边缘。

顾临川站在原地没动。行李箱轮子卡进了地砖接缝处,发出轻微的咔噠声。

刘艺菲似乎犹豫了一秒,最终只是抬起手,食指和中指併拢在太阳穴旁轻轻一点,再向外划出个短弧——像军礼的变体,又像某种他看不懂的暗號。

这个隨性的动作让她整个人突然生动起来,与银幕上精致到毫米的弧度截然不同。

小橙子拽了拽她的袖子,通道的帘幕已经掀开。刘艺菲转身时,发梢在光线下泛起琥珀色的涟漪,后颈处有一缕碎发没綰进髮髻,隨著步伐轻轻摇晃。

顾临川突然想起养母生前总抱怨后颈碎发难打理,养父就会笑著用钢笔尾端替她別好——那支万宝龙钢笔现在正躺在他行李箱的夹层里。

安检传送带的履带声惊醒了他的恍惚。脱下外套时,老喇嘛送的铜镜从口袋滑落,在x光机的轰鸣中发出清脆的碰撞声。

安检员捡起来还给他,镜面上经文的刻痕在强光下格外清晰。

候机厅的落地窗外,一架飞机正腾空而起,机翼划破云层时带出的航跡云,像极了属都湖畔那道被飞鸟撕裂的晨雾。

他打开手机相册,最新一张照片是今晨餐厅里无意拍下的——阳光穿过刘艺菲的茶杯,在藏式桌布上投下晃动的光斑,杯沿残留的唇印若隱若现。

当时觉得构图有趣就按了快门,现在才发现光斑边缘恰好形成了完整的彩虹色散。

飞机起飞时,香格里拉的群山在舷窗外渐渐变成微缩模型。顾临川將额头抵在冰凉的窗玻璃上,云海在脚下铺展成属都湖的涟漪。

养父去年元旦前塞给他的那张存储卡,此刻在相机里显示剩余容量8888张。

他突然意识到,这是空难后第一次,自己开始期待按下快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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