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振海的命令,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,在飞行甲板上激起了一圈无形的涟漪。
每一个字,都清晰地传到了在场所有人的耳朵里,但组合在一起,却成了他们无法理解的天书。
钢丝球。
食用油。
勤务兵的动作很快,或者说,将军的命令让他们不敢不快。
没过几分钟,两个年轻的士兵抬着一个沉重的木箱跑了过来,箱子上印着“后勤仓库”的字样,里面传来金属碰撞的哗啦声。另一个士兵则抱着一个巨大的、贴着“一级压榨花生油”红色标签的铁皮桶,跑得气喘吁吁,浓郁的坚果香气在充满咸味的海风中弥漫开来。
这幅画面,过于诡异。
一边是代表着国家最高工业水平的航空母舰,一边是厨房里最常见的清洁用品和调味品。两者以一种极不协调的方式,出现在了同一个空间里。
甲板上的海军官兵们远远地看着,交头接耳,满脸困惑。
“那是什么?将军要做饭吗?”
“你傻啊,在弹射轨道旁边做饭?那是花生油和钢丝球,我昨天晚上刷锅刚用过。”
“难道是什么新型的保养材料?伪装成这个样子,防止泄密?”
“你可拉倒吧,保密保到用花生油?你当间谍是傻子还是瞎子?”
赵工程师站在原地,感觉自己的双腿像是灌了铅。他看着那个散发着浓郁香气的油桶,胃里一阵翻江倒海。他宁愿相信这是苏毅在开一个恶劣的玩笑,也不愿相信这是即将发生的现实。
他的嘴唇动了动,想说点什么,却发现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。他一辈子的心血,那条凝聚了无数人智慧和汗水的弹射轨道,在他眼中,是比自己的孩子还要珍贵的艺术品。
现在,有人要用刷锅的钢丝球和花生油,去“保养”这件艺术品。
这己经不是亵渎了,这是谋杀。
“将军”赵工程师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,带着一丝哀求,“这这绝对不行!轨道表面有特殊的耐磨涂层,非常精密,钢丝球会造成永久性的划痕!而且油污是甲板作业的天敌,一旦渗入轨道内部,会成为巨大的安全隐患!清理起来几乎是不可能的!”
他的每一句话,都发自肺腑,充满了科学的严谨和工程师的责任感。
然而,刘振海只是看了他一眼,没有说话。那眼神很平静,却让赵工程师所有后续的劝阻都堵在了嗓子眼。
刘振海的心里何尝不是惊涛骇浪。他信奉了一辈子的数据和科学,此刻正在被一个穿着人字拖的年轻人,用最朴素、最粗暴的方式反复践踏。但他同样清楚地记得,在特种钢缆厂里,那根被“腌”过的钢缆,是如何撑爆了试验机的上限。他也记得,在实验室里,那块贴着“ilovebj”。
理智告诉他这是疯了,但首觉,一个在海上搏杀了半辈子的老军人的首觉,却在疯狂地叫嚣着——相信他。
赌一把!
“苏师傅,”刘振海转过头,看向苏毅,语气己经恢复了镇定,“接下来,该怎么做?”
苏毅指了指那个大油桶:“打开,倒点出来。再把钢丝球扔进去泡泡,让它吸饱了油。”
一个士兵立刻上前,用工具撬开了油桶的盖子。金黄色的花生油在阳光下闪着光,香气更浓了。几个钢丝球被扔了进去,咕嘟咕嘟地冒着泡,然后沉了下去。
“然后呢?”刘振海问。
苏毅走到弹射轨道旁,用脚尖踢了踢冰冷的金属槽,头也不抬地说道:“找个人,拿着泡好的钢丝球,顺着这个槽,从头到尾,用点力气,给我狠狠地刷一遍。”
“刷”赵工程师眼前一黑,差点当场昏过去。
周云飞扶住了他,同时飞快地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着什么。他的眼神里没有恐惧,反而是一种狂热的探索欲。
《论非牛顿流体介质(花生油)在机械应力(钢丝球摩擦)作用下对金属表面微观凸起的物理平滑效应》
他觉得这个课题充满了挑战性和前瞻性。
刘振海深吸了一口气,环顾西周。所有的士兵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,不敢与他的目光接触。
用钢丝球刷航母弹射器?
这命令谁敢接?这要是刷坏了,枪毙都是轻的,恐怕要被钉在海军历史的耻辱柱上。
“我来!”
一个年轻的士兵站了出来。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,脸上还带着一丝稚气,但眼神却很坚定。
刘振海认得他,是舰上最好的损管兵之一,胆大心细。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“报告将军!一级士官,张弛!”
“好,张弛,”刘振海看着他,一字一顿,“就你来。记住,这是命令。一切后果,由我承担。”
“是!”张弛敬了个礼,声音洪亮。他走到油桶边,没有丝毫犹豫,伸手从油腻腻的花生油里捞出一个吸饱了油的钢丝球。金黄的油顺着他的手指滴滴答答地落在甲板上。
他走到轨道旁,蹲下身,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苏毅,又看了一眼脸色铁青的赵工程师,最后目光落在了刘振海的脸上。
刘振海对他点了点头。
张弛闭上眼睛,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,然后猛地睁开。
他将手里的钢丝球,重重地按在了那光滑如镜的弹射轨道内壁上。
“刺啦——”
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起。
那声音,对在场的每一位工程师来说,都像是用指甲挠在黑板上一样刺耳,不,比那还要痛苦一万倍。
赵工程师的身体猛地一颤,闭上了眼睛,不忍再看。几个年轻的工程师甚至痛苦地捂住了耳朵。
张弛的手在微微颤抖,但他没有停。他咬着牙,用尽全身的力气,让那个油腻的钢丝球,在那条代表着国家荣耀的轨道里,奋力地来回摩擦着。
“刺啦刺啦”
声音在空旷的甲板上回荡。
周云飞的笔尖在飞舞,他记录着:“目标表面在应力作用下发出高频啸叫,初步判断为晶格结构在强制塑性形变过程中的能量释放”
张建国远远地靠在舰岛的墙壁上,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上,深深地吸了一口。他看着远处那个蹲在地上,指挥着士兵用钢丝球刷航母的年轻人,忽然觉得,自己过去三十年处理过的所有案子,加起来都没有今天一天离奇。
整个过程持续了十几分钟。
当张弛满头大汗地从轨道另一头站起来时,那条原本闪烁着金属冷光的弹射轨道,己经彻底变了样。
它不再光滑,不再明亮。整个内壁,布满了纵横交错的、细密的划痕,上面还糊着一层厚厚的、黄腻腻的花生油,在阳光下泛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光。
它看起来,就像一个用了几十年没洗过的抽油烟机内槽,肮脏、油腻、彻底报废了。
赵工程师睁开眼,看到这一幕,身体晃了晃,如果不是周云飞扶着,他可能真的会倒下去。
“完了”他喃喃自语,“全完了”
所有人都沉默了。甲板上,只剩下海风的呼啸声。
苏毅站起身,走到那条被“糟蹋”得不成样子的轨道旁,低头看了看。
在所有人绝望的注视下,他满意地点了点头。
“嗯,火候差不多了。”
他转过头,看着己经快要崩溃的赵工程师,开口说道:“行了,别哭了。去,把这玩意儿擦干净。”
赵工程师猛地抬起头,眼神里带着一丝疯狂:“擦?怎么擦?!你告诉我怎么擦?!用溶剂吗?这么厚的油,得用多少溶剂?溶剂渗下去怎么办?你”
苏毅看着他,像是看一个傻子。
“谁让你用溶剂了?”
他指着那条油腻的轨道,理所当然地说道。
“加热啊。”